前传:有一族子弟叫八旗(14)_八旗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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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有一族子弟叫八旗(14)

  预料之外的事总是会来的。只要是人生的经历,永远不会远走,因为他们已经深深地铭刻在我们的生命年轮中了。

  张中华的出现彻底搅乱了我奶奶的平静心情,与来客坐着聊了半天,我奶奶始终回避着关于刘惠华的话题,她真没想明白究竟是掩盖真相好呢,还是道出实情妥当。

  说东说西闲扯总不能长久,终于张中华朝我奶奶发问:“二姨,惠华在哪呢?我前天进京,昨天就到她们家去找她,怎么他们家那个大院变成了兵营了?惠华呢?她阿玛呢?搬哪去啦?”

  一连串的问话和张中华脸上迫不及待的神情,真正感动了我奶奶。我奶奶走上前,伸手拍了拍张中华的肩膀,连声说:“好小子!好小子!”

  这才返身坐下,叹口气轻声说:“好吧,我告诉你……”

  刚抬起脸望着张中华,说了半句“惠华她--”

  我奶奶声音哽咽,泪水涌了出来。张中华蹭地站起来,声音也是变了调地问:“她怎么啦?怎么啦?二姨!”

  我奶奶带着哭腔喊了声:“造孽呀、造孽呀!惠华她怎么能想到你会回北京找她呀!”

  张中华急了,连声地问:“她怎么啦?她在哪儿?您告诉我,告诉我呀!”

  此时,我奶奶已泣不成声。我父亲实在不忍,便实说:“惠华表姐她出家当尼姑了。”

  张中华跌坐在椅子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人似乎傻了。屋里沉静了一会儿,待我奶奶缓过神儿来,这才朝着张中华说:“小子!傻小子!你想开点儿,一定得想开点儿啊!”

  张中华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双眼无神地望着屋门外撒满了落叶的小院,大颗大颗的泪珠子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又一颗颗滴落到他那身新军装上,一时屋子里只有喘气声了。

  秋风中,一片枯叶从院内枣树上飘下来了。花开花落,岁月如歌。

  沉默了好一阵,张中华用军服袖子使劲揩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来走到我奶奶面前,深鞠一躬后才说:“二姨,谢谢您一直关心、理解惠华,当年也支持我反抗封建。”

  接着,他满脸恳切地哀求:“请您告诉我,惠华她在哪儿出家?我要见她!”

  我奶奶却回答:“我,我不知道哇。”张中华再叫声:“二姨!”

  我父亲跟着也叫喊:“妈,惠华她--”

  我奶奶立即抢先再说:“惠华她已经断了凡根,改名换姓,在不知名的深山小庙里修行了。他张大哥,你也别惦记她了,让她静心礼佛吧。”

  张中华顽固地表示:“二姨,我是有对不起她的地方,我应当向她说清楚才行啊。”

  我父亲忽然有点醒悟,便问张中华:“张大哥,你是怎么回事儿啊?一走六七年,连个信也没有。你不是对不住我表姐,你是逼她出家当了尼姑哇!”

  张中华愧疚万分地说:“你们骂我都行,我,我也是后悔呀!刚离开北京那几年,我是在南方混,连饭都吃不上,觉得没脸给惠华写信。后上考上了黄埔军校,就写信给她报个喜,没想到隔了两个多月信又给退回来了。后来又连续写过好几封信,又都是石沉大海,没有回音。我不知道惠华她是收到了没有?反正,就这么失去了联系。”

  我父亲又问:“那你可以回北京找她呀!她两年前才出的家!二十六岁才当的尼姑哇!”

  张中华又忍不住落了泪,哽咽着说:“我们学生兵,也是南征北战的,后来又参加北伐……我,我后悔呀!我对不起惠华呀!”听了半天,我奶奶这才又说道:“他张大哥,难得你对我们家惠华一片心哪。可如今僧俗两界了,怎么样也没法挽回了。我看,你--死了心吧。”

  张中华沉默片刻,站起身整理一下军装,向我奶奶行了个军礼,然后说:“我告辞了。”

  我奶奶忙说:“那怎么行?吃碗面再走吧。”

  张中华郑重地说:“二姨,不见到惠华我不会死心的。”

  转身走到屋门口,又回头说:“您和安表弟多保重。我们部队驻扎在丰台北大营,有点远。但是,我还是会抽空再来的。”

  看着张中华走出院门的背影,我奶奶感叹地说:“真是个好小子!惠华是没这个福分哪。”

  我父亲忙问:“妈,你为什么不让我说出来?表姐的万善寺就在咱们这边,让张大哥见惠华一面又怎啦?”

  我奶奶挺难受的样子,忍忍才说:“我是心疼惠华呀!你想想,她出了家,可巧的张中华又回来了,你让你表姐怎么办?她心里头还不得流血?”

  我父亲无言以对。

  又是一阵秋风,吹落了小院内树上的几枚枯叶,仿佛在为命运无常而悲泣。

  十四、

  民国之后,北京的产业未见繁荣,当铺倒是越开越多了。那个年代北京的当铺有个特点,那就是收当的柜台窗口特别高,拿着典当物来换钱的人都得仰着头看柜台里的人,这就造成一种穷人越发低人一头的感觉。自从我父亲读高中之后,我奶奶基本上是靠典当家中物品过日子,而跑当铺的事从来是我奶奶独自完成。因为要温习功课准备考大学,所以我父亲粗心地从未注意过家里的生计问题。张中华来访后没隔几天的一个星期天,我父亲照旧在自己屋里看书,偶然隔窗瞟一眼就看见我奶奶提着大布包挺吃力地朝小院门走出去。

  他赶紧出屋追到院门口,抢着从我奶奶手里拿过布包,掂掂挺沉,便问:“妈,您这是干什么去呀?”我奶奶掩饰不及地回道:“没事儿。两件没用的破皮袄,搁着也搁着,拿去换两钱呗。”

  我父亲便把布包挎在肩上说:“那我跟您去吧。”

  我奶奶边夺包边说:“不用你!快回屋好好温习功课,要考大学了啊!”

  我父亲侧过身,仍挎着布包说:“这么沉,您太吃力了。走,我跟您去!”

  我奶奶说:“不用不用!那就不卖了,改天再说。”

  我父亲拉上我奶奶,推开院门说:“走吧,今天我有空。”

  走进当铺后,就让人有一种压抑的感觉,昏暗的大堂阴森森的,高高柜台窗口坐着的人面无表情。我奶奶从我父亲肩上接过包袱,打开来取出两件挺厚实的皮衣,分两次才举送到柜台上,第二件还是我父亲帮忙举上去的。我父亲环视当铺,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柜台里的人翻看了几下皮衣,冷冷地问:“当多少?”

  我奶奶忙回答:“两件,一共二十块。”里边的人马上回答:“十五块。”

  我奶奶朝上解释:“先生,有一件是狐狸皮的呀,给二十吧。”

  没想到“扑通”一声响,两件皮衣被里面的从柜台扔到了地上。

  我父亲顿时火了,大声问:“你干嘛呀?会做买卖吗?”

  柜台里头只问:“十五。当不当啊?”

  我奶奶从地上抱起皮衣,连声说:“当,当。我们当!”

  我父亲喊了声:“妈!”我奶奶回头斥道:“你别管!”

  又举起皮衣说:“先生,开票吧。”

  看她吃力,我父亲只能帮母亲再次将两件皮衣送上了高柜台。只见柜台里头的人顺手将皮衣扫进柜内,从钱匣里摸出一把“袁大头”来,边数边念:“二、五、八、十、十二、十五。数好了啊,出门不认账。”我奶奶高抬着手从柜台上拿下了十五块钱,用手帕包好,揣进怀里,对我父亲说:“走,安儿,回家。”

  不料,我父亲大声地说:“妈!这书,我不读了。我能挣钱养活您。”

  我奶奶也是提高音量地说:“胡说!还轮不到你养家。”

  我父亲固执地:“还读什么大学?不读了。”我奶奶第一次凶狠地对儿子骂了声:“你混蛋!”

  这时,只听柜台里冷冷的声音:“回家吵去!”

  我父亲也第一次转脸就骂了人:“你他妈管得着吗?大爷我在这吵啦,你想怎么地?”

  我奶奶用力推了他一把,吼了一声:“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常说岁月如歌,可那歌中含着多少咱老百姓的辛酸哟!我奶奶家的日子的确是越过越艰难了。

  首先,刘德绪以前预付的五年房租到期之后,因为我奶奶舍不得这个住熟了的小院,也不忍心让我父亲去住贫民大杂院,就要坚持支付年年见涨的房租。其次,除了母子俩日常的生活开销之外,学费、杂费、书费以及我父亲自幼喜欢雕刻名章的习惯等,年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到我父亲高中毕业时,我奶奶从老宅带出来的六只陪嫁躺箱中的物件,连着硬木躺箱已经卖完了四只,剩下两只躺箱有一只装的是列祖列宗的挂像、家谱、官帽等传家之物,那是绝不能卖的。娘家菜园六条杨家的日子也是渐渐地在由富变穷,娘家哥哥要供养双亲,抚儿育女,战乱年代求职不易经常也是靠典卖度日子的了。依我奶奶的性格,就是揭不开锅也不会向娘家伸手的,况且娘家大舅哥但凡手头宽裕都会来接济这个守寡多年的妹妹的。眼见家境如此,我父亲高中毕业前就下定了决心,毕业后找份职业挣钱养家。我奶奶却不同意,让我父亲继续读书,最好是读个师范将来当一名老师。

  我奶奶不单是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个传统观念的影响,更因为晚清至民国初期新教育兴起时,大学生们的社会地位在世人眼中极高,曾被人称为“学爷”,学生们闹事军警被派去镇压大都不敢真动手,这大概给我奶奶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加之她的哥哥留洋读书归来,先后曾在报馆、邮局、学校等处谋到了事,且收入尚可。这也增强了我奶奶决心让儿子读大学的信心。

  在我父亲高中毕业前夕那段时间,母子俩三番五次地争论过读书还是就业这个话题,始终未能统一。就在我父亲第一次去过了当铺的那天晚上,已经到了临睡前,我奶奶把我父亲叫到她的房内,表情严肃地说:“安儿,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罢,拿出个锦盒递到我父亲手里。我父亲打开锦盒只看见里面装的是只翠绿翠绿的玉扳指,有些不解,便问我奶奶:“这不是我阿玛留给我的那只扳指么。您要说什么?”

  我奶奶说:“今个儿就说这扳指。虽说是老辈儿的事儿了,可是你应当琢磨出你阿玛把它传给你的味儿来啦。咱们家从你阿玛往上多少代,都曾经是大清朝的属下官儿,也确实过过荣华富贵的日子,享受过八旗子弟的荣幸。可惜呀,什么日子都不能倒回来过了,在哪朝只能说哪朝的话。你阿玛在世时,就经常跟我念叨,说现在的八旗和祖上的八旗根本不像一码事儿了。

  他说,你瞧瞧,顶着参领佐领头牌的不会带兵,拿着骁骑校钱粮的连马都不骑,更别提骑射了。不管谁谁就只懂得在人前头摆谱了,这日子长了怎么行啊?你阿玛不敢在外头说,都是在屋里头跟我讲的话。他说啦,等你长大了你阿玛他一定要教你点本事,别学那些主,那叫有钱没钱就会摆谱穷讲究哇。你三岁那年,你阿玛就把这扳指传给了你,他的心思我懂。扳指是咱旗人在马上射箭的要紧玩意儿,好扳指是真正有骑射工夫的人才配得上戴的。自个儿没本事,戴金扳指也没用。你长大了,就应当配得上祖传的扳指儿!安儿,你听懂了吗?”

  我父亲眼含泪花说:“妈,我错了。您放心,我一定争这口气!”

  有一段日子,张中华却成为我奶奶面对的难题。张中华所属的部队驻扎在丰台,他也有职务和军务要办,进城一趟并不容易。只要有机会进城,他总要抽时间到新街口北大街这个小院,向我奶奶打听刘惠华的下落。我奶奶真不忍心说,他想象不出自己的外甥女再见到张中华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又会酿成怎样一番苦果。有一次,张中华的一句话差点儿让我奶奶吐口。

  张中华说:“二姨,你可怜可怜我吧,我就想见惠华一面哪。你知道吗,我和府上一样属正白旗下,我家是内务府正白旗汉军哪!”

  听此语,我奶奶几乎忍不住了,不忍心了。清代内务府三旗下均有汉军和包衣汉军,此三旗自成体系,相互关系十分紧密。

  比如《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家族就是汉军,居于内务府正白旗第五参领第三旗鼓佐领,一般同一旗的子弟都是世交,感情更深。所以,我奶奶心动了。但是,掂量一下,还是对张中华说:“我们也找不着哇,你死了心吧。”

  经过这么几次恳求后,我奶奶仍坚持着铁石心肠,可是却让年方十八岁的我父亲实在是居心不忍了。大概就在张中华来家里的第三次吧,毫无所获的他怏怏地慢步走出院门时,我父亲乘着我奶奶回屋的机会,追到了院门口,喊了声:“张大哥,请留步。”

  张中华大感意外,又似乎有所预感,回身马上就这样问:“安表弟,你知道惠华的下落吧?”

  我父亲肯定地点了下头。张中华一下子抱住我父亲狠命地摇了几下,连连不断地:“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呀!”

  我父亲却冷静地回答:“张大哥,你别急,听我说完。惠华她是我姐,现在确实是出家当了尼姑。出家人应该是斩断凡根了,我并不知道表姐能不能、想不想再和你见面。我非常敬佩你张大哥对我表姐的这番情谊,这种情谊一般男人是做不到的,况且你还是一个大军官儿了。现在,我都不能叫她惠华表姐了,只能称她大师哥。这样行不行,我想法子单独问问我大师哥,问她见不见你?下次你再过来,我给你一个准信儿。”

  在我父亲一番话下,激动万分的张中华渐渐冷静了一些,听到这时长叹一声,回道:“行。安表弟,你见到她无论如何得替我先说一句解释的话。我黄埔毕业后一直在北伐军,没有战死我已经属于幸运。你得告诉她,虽然天各一方,可我张中华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说着,他竟然有些抽泣了,说了句:“拜托啦!”便匆匆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我父亲倚门站了许久许久。

  万善寺并没有森严的警卫,姐弟俩见面是件平常事儿,可是答应张中华之后我父亲还是犹豫了整整一天。他知道这是背着我奶奶行事,他不知道做了这件事后果是什么。正值青春,血气方刚,第三天我父亲便独自去了万善寺找他表姐了。惠华法师见到表弟一个人到寺里来倒是特别高兴,拉着我父亲回到她的僧房中问这问那的,嘴都没停,而我父亲只是哼哼哈哈地搭讪着。

  不一会儿,惠华法师便看出了异样,忙问:“安表弟,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我父亲再也忍不住了,一句关键话便脱口而出:“张中华回来了。”

  惠华法师一怔,整个人就像凝固了一般。

  我父亲索性就接着说:“他说他一直在北伐军打仗,从没忘记过你,他说他想见你一面。”

  刚说完,只听惠华法师“哦”地叫了一声,随即掩面离室而去。

  我父亲先是吓着了,不敢去追,等他缓过神儿跑出去僧房来到寺中大院,却不见表姐的踪影。他怔了一会儿,才听见大殿里传来一阵木鱼声。我父亲沿着石阶走进了大殿,三尊大佛前烛光闪烁,大香炉中弥烟轻飘,在昏暗的光线下一位女僧双膝跪坐在佛前,除了手在有规律地敲打着木鱼之外,仿佛是一尊石雕。

  那正是惠华法师,正是我父亲的表姐。我父亲根本不知道下面应当怎么做,心里又觉得自己肯定是闯了祸,便悄悄地走到惠华法师身边,轻声道:“大师哥。”只听木鱼响,不闻应答声。再唤一声,一切如旧。

  我父亲站了好一会儿后,再忍不住了,便干脆说:“表姐,我做错了事,你说我吧,别不理我呀!”

  仍是有节奏的木鱼声,整座宏伟的大殿仿佛都被木鱼声震撼着,我父亲再也不敢言声儿。就这样,姐弟俩一跪一站,相伴着木然地待在大殿佛前,唯一存在的仿佛只有没有间断的木鱼声。这是个秋天的下午,天气有点阴沉,浮云一直遮着了太阳,大殿里越发昏暗起来。我父亲额头却渐渐沁出了汗珠儿,他也不敢擦,也不敢动,心中的惶恐却逐渐强烈起来。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只听“铛”的一声钟响,一位老尼姑已经站在佛前左侧,一长列双手合十的尼姑正沿着石阶缓缓地走进大殿。钟响那一刻,惠华法师手里木鱼也停顿在半空,她转过脸,紧闭着双目,对我父亲说出三个字:“我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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