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_饮马流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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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原来摇光殿虽说成员不多,组织不大,但是号令如山,门下弟子不幸辱命,例当遭受极严格的处置,向无例外,这一次对于自己的破格优容,实在是出人意外,由不住她心里大是忐忑,一时弄不清娘娘心里到底如何打算。

  “你坐下来吧!”李无心用手指了一下前面的位子。

  沈瑶仙坐是坐下了,两只眼睛却瞬也不瞬地向对方凝视着。凭着她与殿主多年相处的经验,李无心的喜怒哀乐,即使不现之于表面,哪怕是压制在心里,她也能瞧出一些兆头。只是这一霎,她所得自对方的印象,却十分紊乱,实在猜不出她心里的意图。

  “对于盖九幽师徒三人,你说得够清楚了,海道人的动向莫明,那是他的生性如此,也可以理解,我判断他还不至于正面与摇光殿为敌!”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才接下去道:“最让我奇怪的却是那个姓君的年轻人,他叫什么?”

  “君无忌。”

  “这是一个很自负狂妄的名字。”李无心摇摇头说:“我以前一直没听说过,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怎么会忽然冒出了这么一个人?”

  沈瑶仙摇了一下头:“不知道,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说得清楚一点!怎么奇怪?”

  在李无心冷静深邃的一对眼睛注视之下,沈瑶仙知道自己即使有心袒护这个人,也是力有不逮的了。

  “先从他的武功说起!”李无心说:“他出身是哪一门派的?难道你看不出来?”

  沈瑶仙谛听之下,不禁仰头想了一下。其实她早已不止一次地想过了,君无忌那身神奇的武功,奇妙的剑招,固然未必真的就能胜过她,却已令她暗自心仪不已,奇妙的是一任她搜索枯肠,却也未能想出对方剑术武功的发源门派,这便使她大感纳闷,现在李无心问她,她仍然是不知道。只是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连一点影子也摸不着?”李无心语气里显示着怀疑,真有点难以置信。沈瑶仙依然是摇头,她真的看不出来,在李无心殷切有所期待的目光之下,她实在不能保持沉默,只得略抒己见,“也许是我的幻想吧,开始的时候,我真有点怀疑是娘娘您的剑路,后来再看看,却又不尽相同。这个人很可能跟您老人家一样,是自己创新,师法自然。”

  “即使如此,他也一定有他的原始来路。”李无心脸色有异地说:“你是说和我的剑路相似?”

  “只是有点像,并不全似。”

  李无心的思路,却已飞到了另一个层次,“他会是‘魁’字门的?不。”随即自个儿摇摇头,打消了这个猜想。

  “魁字门?”沈瑶仙却是听见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过的一个奇怪名字一一“魁”字门。

  “你当然不知道。”李无心看了她一眼:“这是我早年出身的武林门派。”

  “啊。”沈瑶仙顿时傻住了,若非是义母亲自说出,她真还不知道,原来她义母这一身入化的神奇武功,并非全系自创.乃是有所承托,即得自这个叫“魁”字门的奇异门派,却是她第一次由义母嘴里听知。

  “你觉得奇怪么?”李无心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略似凄凉地道:“这个‘魁’字门,又名叫‘一’字门,那是因为这个门派上上下下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倒又是第一次听见过的怪事,天下竟然会有一个武林的门派,上上下下只有一个人的,实在是闻所未闻。沈瑶仙可又奇怪了。

  李无心却不待她发出疑问,先自说道:“我是一个例外,事实上我虽然师承了一字门的武功,却算不上是那个门派的传人,渊源于这位门主是我家族中的一位长辈,即算不上是他入室弟子,自然称不上是他门中人了。”

  “娘娘,”沈瑶仙大为好奇地问道:“他老人家叫什么名字?怎么从来也没听您说过?”

  “我不能告诉你。”李无心摇摇头,冷冷地接下去说:“那是因为我答应过他,除非万不得已,决计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当年已是如此,数十年之后的今天,也就更没有这个必要了,而且,我疑心他很可能早已经死了。”

  沈瑶仙呆了一呆:“这么说,他真的可能出身这个‘魁’字门了。”

  “为什么?”

  “因为他曾经回答过我,就像娘娘您的语气一样,当时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他师父的名字,也说到这是他对师门的承诺,语气和娘娘一样,这不是太奇怪了么?”

  “一点也不奇怪!”李无心说:“就像你一样,如果有人同样地问你师父是谁,你会告诉他吗?越是有本事的人,越不会轻易地吐露他的门派出身,姓君的也不例外,如果你因此就认为他的武功和我师出同门,岂非太可笑了?”

  “娘娘,”沈瑶仙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突然为之一亮,“我几乎忘了一件事。”

  像是有些迫不及待的,她说道:“是关于您常常提到的夜光杯的事情!”

  “夜光杯?”李无心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你是说夜光常满杯?”

  “对了!”沈瑶仙笑着说:“这一次我看见了,真的看见了。”

  “说清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娘娘……”

  沈瑶仙于是把那夜与君无忌对剑之前,月下品茗略道经过。再次提到“夜光常满杯”

  时,李无心不禁神色大异,再也无法保持宁静。

  “这是真的?”她的脸忽然变得十分苍白:“也许你所看见的并不是真的东西,真的夜光杯……我是说传自两千多年以前周朝的东西,那是不可能流落在外面的。”

  沈瑶仙想了想,那一夜月下饮杯,自己曾仔细地观察过那些杯子,像“一触欲滴”的翠绿、“鹅黄羽绒”的疏淡、“藕满池塘”的浓郁……俱都见诸前人史册的笔记,何能作得了假?凭她的鉴赏能力,也不容许鱼目混珠,她断定君无忌所出示的那一套“夜光杯”必是真品无异。

  “它是真的!”沈瑶仙说:“除了一组五只杯子以外,甚至于两只不同款式的玉壶,也与您过去所形容的一模一样……”于是她把五杯二壶的形式特点,就其记忆所及,细细地形容了一遍。

  李无心一句话也没有说,仔细听着,容得瑶仙话说完,她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地点了一下头,“看来这组杯子是真的了。”缓缓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瑶仙:“你是说那个姓君的收藏着这套夜光杯?”

  沈瑶仙点点头,忽似想起又道:“不,他说过他只是代人收藏,因为他不是杯子真正的主人。”

  “真正的主人是谁?”李无心冷冷地问:“你问过他没有?”

  “那……倒没有……”沈瑶仙回想着那晚君尤忌对答情景,侃侃说道:“我记得他告诉我,他是受人所托,找寻这杯子的主人,目前只是暂为保管而已。”

  李无心随即不再说什么,站起未走向一隅。

  盆景里种植的是一株千年古松,却是其高不足三尺,观其枝脉,极为苍劲,只是具体而微而已,这样微弱的生命,竟能历经千年不朽,犹自傲立天地,确令人叹为观止,谓为造物者的特别垂青亦不过之。这株袖珍型的小古松,自为李无心无意中在冰山绝壑中所发现,如获至宝地移植盆内,却也近二十年之久了。每一回,当她向这株“松中侏儒”注视时,目光里便会情不自禁地散露出一种慈晖,—番遐思,而在她生命力感觉到脆弱、空虚、寂寞无依的时候,她也喜向它注视,固然那是两种迥然不同境界,其为生命的延续动力,却是一样的,人类的求生固需淬炼挣扎,松的生命又何独不然?特别是人类中那些生具傲骨、不取媚于凡俗、孤芳自赏的英雄志士,譬喻于松的高风亮节,不畏寒霜,更有几许相似。这个天底下,最坚强而又能持之以恒的,原来都是孤独和寂寞的,“君子慎独”便是这个道理。

  李无心其时心里充满着激动,便是借助于观赏眼底这株小小古松予以消弭。长久之间,一人一松像似早已培植了浓郁感情,取得了默默中的高贵情契。

  “这个君无忌他有多大了?”李无心的一双眼睛,并没有离开眼前的这棵松。

  “不大!”沈瑶仙说:“二十几岁……看样子是这样,我没有问他!”

  “你应该问的!”

  “为什么?”

  李无心摇了一下头,没有说出所以,显然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业经认定而死了的心,竟然会油然复生?

  “没有什么事了,你休息去吧!”

  沈瑶仙迟疑着答应了一声,悄悄退了出去。

  李无心口说无事,其实心里颇不平静。无边的遥思冥想,搅乱了她早已冷了的一颗心,竟然使得她又想到了那个被认定已“死了”许多年的孩子身上,岂非是太无稽了!

  思虑像一条无形的蛇,在她辽阔的思域之海里游动着,一经牵动,便自无能中止,便何况这思维乃是关系着曾是她魂牵梦系的骨肉所依。

  孩子离开的那一年,还不到四岁,记忆中他却是聪明伶俐,已似能说善道了。何某不幸,他却生在帝王之家。何其不幸,他却又为父王所疼爱,为求苟命,交由心腹老太监福庆伪装化名,潜送出京。山西布政使姜平,是她的兄长,孩子交给自己的哥哥,应该是再安全不过了,其时烟幕早放,俱当是小王子高爔死于疾病。实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人已到了山西。

  李无心默默走向盆景,又在端详着她心爱的那棵袖珍古松了。

  如果说今生果有遗憾之事,这便是她最最感觉到遗憾的事了。怎么也没有料想到,燕王登基后,三子夺权益炽,紧接着姜贵妃的“不幸遇难”,祸延其兄,娇儿高爔,自此便无音讯,他当然是万难苟活的了。

  姜贵妃摇身一变而为今日的李无心,成了一代武学的宗师,看似得庆新生,早已摆脱了昔年权力倾轧下不幸的阴影,其实她内心的凄苦,较之昔日却像是更有过之。家庭破碎,夫妻生离,似已道尽人世之苦,较之惟一爱子的不幸丧生,却又似微不足道,李无心内心的苦,像是与生俱来,永远也不能脱离的了。

  然而生命的本身,原该是充满韧力、坚强、百折不挠的,高爔那个孩子虽非那种看来生具异禀的造型,却是忠厚憨实,根骨俱佳,怎么看也不应是短命的相,真的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李无心当然不会就此死心,接下来的第一个十年,她曾九度离山,到处探访儿子的踪迹,甚至于找到了昔日师门“魁字门”(一称“天门”或“一字门”),所获得的结果,竟然是又一次的失望,那个曾以自然武术首创天下的异人“苍鹰老人”居然物化身故了,消息的来源,得自附近“大荒山门”的无名长老。无名长老是苍鹰老人生平惟一知己,出家人不打诳语,他的话应属征信无虚。

  据无名长老所告,苍鹰老人,是闭门自焚而亡,尸骨无存,一说他死时身边有一少年,似为其记名弟子。这后一传说,才真正地刺伤了她的心,让她再一次真正的绝望了。

  为此,她恨尽了天下苍生,恨尽了天下挚情,甘愿做一个“无心”之人,便是为此,而为自己取了“李无心”这个名字。

  时光荏苒,匆匆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摇光殿晨昏无间,一样的春光明媚,一样的四时如晦,兰梅交替,年年如斯,桃锦舒红,柳丝垂碧,或银赡皎洁,丹桂缤纷,都无能使此间主人少抒愁怀,独自感伤时,她常以为自己已是一个死了的人,对于现有的这个生命,她实在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然而,一点无边的讯息,居然又使得她耸耸欲动了,沈瑶仙有关夜光杯的一段插曲,恰似击中了她的要害,翻云覆雨般掀开了她的记忆之海。

  如果她记忆不差,这件东西乃是当年恩师苍鹰老人的心爱之物,每一回老人出示时,都使她爱不释手。据说苍鹰老人祖上保有这套东西。己历十七世代之久,到了老人一代因为无后,非仅无后,连一个能承其衣钵的弟子也是无有,每一回老人月下展示时,情不自禁地便自发出颇似感伤的嗟叹。

  “八叔不要发愁,这套夜光怀就送给我吧.我一定会好好为你老人家收着,一代代地传下去的。”

  这般直率天真的话,每使老人情不自禁为之大笑不已:“傻丫头。你是个女孩儿家,女孩子嫁了人,就是别家的人了,这东西如何能送给你呢?”

  “谁说我会嫁人了?我一辈子也不嫁!”

  “那就更不能送给你了,将来有一天你死了,这东西又留给谁呢?不是跟我一样么?”

  说着就哈哈地笑了。

  那时候她年纪还小,也真皮厚,说什么也是不依,硬是磨着他老人家要,老人也姓姜,在家族里彼此还沾着一门子亲,故此她以“八叔”称之,倒似比师父这两字显得亲切多了。

  想起来,李无心犹自忍不住还想笑,那时候自己想要那套夜光杯,真像是想疯了。老人终于被磨得受不了啦,才答应了下来,“好吧!哪一天我要死了,这套杯子就是你的了,只是有一样……”

  “有一样什么?”

  “你得先要有个儿子!”

  “好,我一定生个儿子。”

  “先有个儿子还不行!”

  苍鹰老人似笑不笑地说:“这个儿子还要成器,最重要的是我要喜欢。”

  小丫头当时也真不觉着害臊,竞自一口答应了下来,逗得苍鹰老人哈哈大笑。嘴都笑歪了。

  虽然说不上什么承诺,却在当日她小小心灵里生下了根,及至年长智域开扩,懂事了,才觉着荒唐好笑,这件事她也就不再去深想了。

  像长久已冰封了的记忆,今天重拾起来,想想看却又不那么好笑了。

  “君无忌?这个人他又是谁呢?”

  一叶飞扬,金风报初秋之信。转眼间,一山枫叶,俱都改了颜色,艳阳里,交织成大片金光,上下起伏,状若金涛。夏去秋来,可没有丝毫的凉意,吱吱蝉鸣,叫得一天赤红,日头如火,晒得人没精打采,像是连地上的石头都要熔化了。

  “好厉害的秋老虎!”一个骨碌由地上爬起来,小琉璃热得直喘气,小褂早就脱了,赤着膊,在树下铺了一领席,可怎么也睡不着,热得慌,真恨不能面前有一口井,一个猛子扎下去,狠狠地泡它个三天才叫过瘾。

  同着君先生千山万水来到“应天府”(即今南京)近两个月了,江南富庶,自不比荒漠荒凉,对他来说,处处都充满了新奇,样样都好,可就是有一样,这个热劲儿,真叫他吃受不住。

  凡是住过京师应天府的人都一定会知道,夏天的热是出了名的,入秋的二十四个秋老虎,一个比一个厉害,秋虎过后,总听说有人被热死的传说,至于因热而致的各种疾病,更是所在多多了。

  君无忌南来时,原打算把小琉璃留在凉州,要他照顾那里的一帮苦孩子,是他苦苦哀求,说什么也要跟着,君无忌拗他不过,念在他努力向学,人又机伶的份上,居然答应下来。好在凉州的学务由好心的赵举人接管下来,平日杂务也有“铁弹儿”、“凤姑”两个较大的孩子负责,君无忌把卖得红毛兔皮的百十两银子留下了一半,这才放心带着他的小跟班儿取道赴京,来到了人文荟萃、文物鼎盛的江南京师所在。

  应天府属有个栖霞山,山上有个“栖霞观”,原是道家盛地,香火虽不很盛,却能持久不衰,这里居山不高,进出方便。

  栖霞山漫山枫林,这处道观恰当枫林之间,深秋枫红,整个山峦平添无限娇美,像是涂了胭脂的美丽佳人,顾盼生趣,风情万种,实在惹人遐思。

  或许是憧憬即将来临的多情红叶,君无忌同着他的学生小跟班儿,就选择这里,暂时住了下来。

  道观主人虽是三清教下的出家人,却也未能免俗,尤其喜欢白花花的银子,一锭十两纹银,简直就像把他整个的心都给买了过来。

  天热得实在按捺不住,屋里屋外都一样,说不出的那种燠人,真像是把身上的油都给烤了出来。

  小琉璃觉是睡不着了,光着上身,在树下叉着腰热得直捯气儿,汗珠子顺着脑门子直往下淌,偏偏屋里的君先生却是好涵养,写了一篇小楷,这会子倚窗独坐,也不知在读什么书,一副从容姿态,灰布直补,连个褶子都不打,观其头脸,连个汗珠子都没有。这般养性功深,真叫小琉璃打心眼儿里折服。

  看看那轮老日头总算沉下去了,火红的云彩着了火似地燃着,至此,栖霞山上方始见了一丝丝凉风。小琉璃这才像是喘上了口气儿,肚子里咕地叫了一声,可又觉着饿了,摸摸胯兜里,还有小半块碎银子,足够他吃喝几顿,这就向房里招呼一声,打算独自个往山下跑一趟,先弄一大碗凉粉儿喝喝再说。

  小褂往肩上一扛,正打算迈开步子,房门开处,君无忌出乎意外地走了出来。

  “先生您,这是……”

  “出来透透气;你不是说山下的凉粉很好么,带我也吃一碗去,走!”

  小琉璃喜欢得不得了,连口地答应着,慌不迭把小褂穿好了,这就头前带路。

  “红叶庄”——一式的老楠木支柱,三层楼,买卖不恶。君无忌同着小琉璃来到店里,在第二层楼临窗的一个雅座儿坐下来。点了一客凉粉、一客风鸡肴肉、小笼汤包,他自己最乐意的还是那一碗上好的龙井香茗。

  太阳虽已下山好久了,却不能驱走眼前的燠热,红叶庄代客驱暑的方法是在屋顶天花板特制成两面大布招子,由两个打着赤膊,十分精壮的小伙子来回地拉扯、扇动,如此一来,即可带来阵阵清风,只是气温偏高,扇下来的风都是热的,吹在身上受用不大,并不能为人带来多少快感。

  君无忌心静自然凉,仰仗的全在素日涵养,所谓的“养性功深”,三伏不热,数九不寒,内功到此,也当是登峰造极地步了。他亦曾习过“辟谷”之术,可以多日不食,兴致来时,多食亦当无妨,就着上好的本地黑醋、姜片,吃了几个小笼汤包,果然很有滋味。

  本地汤包远近驰名,讲究的是皮儿薄、个儿小、味要鲜、汤要足。观之眼前红叶庄所出的,倒也合乎以上标准,一时兴起,君无忌一口气吃了十几个,才停下了筷子。

  天色渐渐昏暗。饭庄子里已撑起了灯,至此,才有了丝丝微风,自敞开着的四面轩窗吹袭进来,暑意方却,兴头儿顿时为之大大热络。

  忽然传过来一阵子哄叫间杂着有人拍手叫好的声音,各方瞩目之下,才自发觉进来了老少男女二人,老者身着黄茧夏布衣裤,发须皆白,看上去足有一甲子年岁,身后的那个姑娘,倒像是比他要晚上两辈的孙辈姑娘——高挑的个头儿,扎着根大辫子,一身葱绿裤褂,原是极见平常,穿在她的身上,却是只觉好看。

  堂前布帘撩开,现出了一个桌案,桌上有一具七弦琴,老少二人在四方哄叫声里,抱拳弓腰向客人请了个安,便自就着座头儿坐了下来。

  小琉璃看着新鲜,却不知道南方弹词早已在本地盛行不衰,追溯其源,早自隋唐时代已自有了,大盛于宋,本朝自太祖登基,金陵奠都以来,全国戏曲、杂耍,争相来此献艺,江南地方本就富庶,各路王孙公子,走马章台之余,每多雅兴,这南词清弹小唱,倒也极一时之盛。

  君无忌平素对舞曲颇有所爱,倒是南方弹词生平甚少涉猎,这里人声嘈杂,正自不耐久坐,倒是这演弹词的祖孙二人出现。一时提起了他的兴趣,也就定下来暂不思去。

  桌幔掀开,现出了前悬名招,竟是“乐天老人”,那个姑娘却不见具名,想来系他后人。

  饮下了自备的小小一壶茶水,乐天老人打着一口苏州官话,来了一段开场白,诉说一通,声音又低,他的嗓子又哑。再加上店堂里声音乱杂,简直听不清楚,大意略谓入秋以来天气酷热,他的咳嗽毛病又犯了,不幸老妻前月故世,大囡囡如何如何,小囡囡又如何如何,反正几个会弹会唱的都不在身边,只有老大的这个女娃子还在身边,她原是习曲子的,对弹词能弹却不擅唱,如此便只好自家献丑了,久年不唱,难免荒腔走板,还请识者不笑。

  他这么一谦虚,大家非但不见怪。反倒鼓掌叫起好来。

  座客纷论之际,君无忌乃自听出了苗头。原来这个乐天老人。乃是南方弹词高段,在江内地方享有盛名。惟多年来不知何故,却是只弹不唱,由他儿子女儿代劳了,这一次因为种种原因,才被迫下海,重为冯妇,是以在一听到他今晚亲自主唱,俱都十分兴奋,爆雷般地喝起好来。

  大姑娘挽起了翠袖一双,露出了白嫩的手腕,小试冰弦三两声,已博得满场彩声。

  乐天老人咳了几声,清清他沙哑的喉咙,随即和着弦音,大声唱和起来:“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别离情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红狂絮。

  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初留住,其奈风流端整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虽是一阕常见的宋词,座上却也所知不多,自然君无忌却是知道的,原来词出柳永的《昼夜乐》,全同格调不高,尤其不离儿女之私,较之他所成名的《雨霖铃》、《八声甘州》二阕,更不知差上几许。可是经老者那股嘶哑凄凉的嗓音一歌,再加上他的眉目表情,真个扣人心弦,俊歌到“尽随伊归去”时,轻挥袖子,连带着半舒眉头,强睁睡眼,真正把一种无奈之情活跃当前。

  试以眼前唱和,若换在一妙龄少女,发新莺之唱,音色自是美矣,终不若老者歌出人生沧桑,半世凄凉,那沙哑的嗓音便为不可或缺的一种特质点缀了。难怪一曲方终,博得如雷掌声。

  君无忌端起了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回味着词中意思,不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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