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与外界隔绝的逼仄空间里,无风亦无声。
太安静，连每一次心跳的回响都清晰可闻。
施黛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像整具身体坠入水底，血液转冷，胸腔嗡响。江白砚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锥在心口上,迸开一阵悸痛。
四肢百骸全是酸涩的麻。
最后一字轻缓落下,江白砚抬眸，瞬也不瞬地凝睇她。
施黛面上的神情,应是惊愕。
清润杏眼怔然注视桌旁的两具骸骨,她双唇翕动,终究没出声。
江白砚眨眼，藏匿渐起的阴鸷疯狂。
覆在施黛手背的掌心愈拢愈紧，像执拗的禁锢，也如痴缠的乞怜。
她还要他吗？
他会让她离开吗？
江白砚知晓答案。
他如此不堪，却贪求施黛的顾怜,如同生长在阴暗罅隙的藤,偶得一束朝阳,再难忘却。
被藤枝缠上,哪有轻易脱身的道理。
施黛若是转身逃离——
握住她的力道倏然一紧。
江白砚来不及反应,落进一个不由分说的怀抱里。
施黛在发抖，却不是缘于恐惧。
因为比江白砚矮些，她垂头,脸颊埋进他颈窝：“……怎么可能不要啊。”
相触的一刹，听得见江白砚骤乱的呼吸。
施黛尾音轻微地颤：“这些，从你十五岁的时候起？”
施黛体温不高，比他暖和少许,这般贴近,像块柔暖的玉。
眼底怔忪一闪而过,江白砚失神半晌，方低声应：“嗯。”
真是疯了。
施黛蜷起指尖，眼眶久违地发烫。
她不是没想过，江白砚在这两年间做过什么。
江府的案子是他心中执念，置身于魇境时，他能轻车熟路斩杀所有黑衣杀手，面无分毫怜悯。
现实中呢？
江白砚放得下吗？
两年前，他从邪修的禁锢中挣脱，世间早已物是人非。
满门被屠，举目无亲，拖着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无所有，也一无所知。
那时江白砚仅十五岁而已——
长安城的少年人们骑射弈棋打马球、最肆意不羁的年纪。
被施黛抱在怀中，阴郁的心绪自行松开死结，化作一片湿濡的潮。
下巴抵在她额头，良久，江白砚低声开口：“抱歉，吓到你了？”
施黛嗓音发闷：“还好。”
有越州城的几个鲛珠贩子作铺垫，此刻得知江白砚一直在追杀仇人，施黛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比起震悚，她心里更多是酸胀的涩，刺得喉间发紧。
“后来呢？”
施黛问：“你离开青州以后。”
试探性地，阴湿的藤朝她靠拢。
江白砚轻声：“仍在寻他们。”
当年的黑衣人们遍布大昭各地，他把青州城中的杀了个干净，顺藤摸瓜前往别的城池。
可惜在别处，尸骨没法带回来。
江白砚已许久未曾回到这间暗室。
尘封多日，这里的气息不算好闻。
灰尘味道裹挟淡淡的腥，滞涩得令人难以呼吸，相较于往日唯一的变数，是袅袅栀子花香。
江白砚伸手，把她用力抱紧：“是不是很恶心？”
他习惯了说这种自伤的话，源于骨子里的自厌。
施黛不答反问：“是不是很辛苦？”
虽是问句，用了陈述的语气，蕴有不容反驳的笃信。
江白砚轻笑，下颌在她发间蹭蹭。
“桌旁两位，是你爹娘？”
施黛说：“要不……你为我介绍一下？”
江白砚微顿，没应声。
角落里的阿狸投来惊骇一瞥。
此情此景，施黛居然说得出这种话，果真不是一般人。
换作它，早就哆哆嗦嗦试图跑路，说不定被江白砚直接下手干掉了。
恐怕只有施黛，能让江白砚这小疯子露出怔忪之色。
江白砚没答，施黛戳戳他后背，在他怀里仰头：“江沉玉？”
江白砚也在看她，眼里是前所未有的沉郁晦涩，恍如漩涡。
几息后，他松开环抱施黛的手。
“此乃家父，名江无亦。”
看向身着锦袍的男性尸骨，江白砚道：“他与母亲师出同门，两人自幼习剑，行于四海除妖时，结识施大人和孟夫人。”
施黛小声纠正：“是伯父伯母。”
江白砚扬了下嘴角。
“十年前的大战。”
他竟没隐瞒，语调如常：“深入邪祟巢穴时，他临阵倒戈，反攻盟友。”
施黛心口一震。
江白砚却是笑笑：“听闻他体内邪气横生，同邪祟如出一辙。书圣与玄同散人闻讯而至——”
他撩起眼，面色平静无波：“当场了结他的性命。”
施黛凝神端量，扫视那具苍白骨架。
致命伤被衣物遮挡，从她的角度，只看得见一小块头骨碎裂的痕迹。
江白砚看出她的思量：“是被玄同散人一剑穿心。”
玄同散人是当今鼎鼎有名的大能，实力强悍却无心权势，常年寄情山水之间。
施黛没见过他，听施敬承说，这是位难得的天才，悟性堪称当世最高。
江白砚没继续这个话题，转眸望向另一具尸骨：“这是家母，名温颐。”
江白砚曾经说过，大战期间，他母亲为保护一城百姓身受重伤。
灭门案发生时，温颐尚在养伤。
施黛眸色沉了沉。
以施敬承所言，江白砚爹娘都是心怀大义的善人，多年来以降妖伏魔为己任。
他爹为什么要背叛大昭，投入邪祟麾下？
明明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不久前刚被邪祟重伤。
“母亲亦是剑客，除却练剑，尤爱饮茶与丹青。”
江白砚淡声：“父亲为她练了身烹茶的手艺，在作画上，始终没什么天赋。”
他说得平心静气，眸底敛出单薄烛光，雪色中衣笼在阴影下，像抹无根无依、缥缈难定的雾。
这里便是他的家。
空空荡荡的狭小方室，唯有尸骨做伴，与棺材没有两样。
“走吧。”
江白砚笑笑：“此地秽气重，我带你出去。”
这地方，想必施黛不喜欢。
施黛直起身：“等会儿。”
她摸一把头发，出门匆忙，只绑了条发带，再垂头看向手腕，戴着个剔透的翠色玉镯。
“毕竟是第一次见面，不能连招呼都不打吧。”
费了点儿力气把镯子摘下来，施黛晃一晃手里朗润的绿：“这个当作给叔父叔母的见面礼，怎么样？”
阿狸双目圆睁，瞅她一眼。
江白砚也是微怔，低眸笑了声：“你……”
世上怎会有施黛这样的人。
他从来猜不中她的所思所想，任何阴戾的、暴虐的念头遇上她，皆成了一触即碎的泡影，无处着力。
江白砚惘然无措，又贪溺其中。
借着烛火，施黛朝桌边靠近些，把玉镯放在女尸身前。
隔近了才发现，桌上还摆有一张宣纸和笔墨，纸面空空如也，无人落笔。
施黛小心把玉镯放好：“你长得漂亮，你爹娘一定也好看。”
江白砚的目光始终定在她身上，黑稠不见底：“多谢。”
室内静默一瞬。
施黛说：“等查明真凶，就把他们安葬吧。”
江白砚没应声。
入土为安的道理，他自然知晓。
只是两年前，当他行至两人墓前，唯见满目狼藉。
因叛离之举，江无亦声名狼藉，墓前被人毁坏大半，写下种种不堪入目的字句。
与其让他们留在那处倍受羞辱，不如归家图个清净。
“你若不愿将他们葬在青州，大可带去长安。”
施黛想起有人在灭门案后大肆欢庆的事，指腹蜷了蜷：“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今后我们一同去祭拜。”
她说罢抬眸，忽而伸手，捧起江白砚的脸。
浑然陌生的动作，江白砚滞住呼吸。
烛火摇曳，照出少女眼瞳盈盈，如碎水融金。
施黛凝视他的眼睛：“别把自己困在这里了。”
江白砚这辈子，只为复仇而活。
不曾与人靠近，不曾度过除夕，连吃到点心，都要露出茫然的表情。
好像整段人生里，全是偏执的杀戮。
“我爹娘、云声、流霜姐、镇厄司的许多同僚，”施黛用指腹蹭蹭他的脸，“在意你的人，有很多。”
江白砚目色沉沉，静默须臾：“你呢？”
施黛一笑，眼波流转，似潋滟的湖：“我喜欢你呀。”
她加重语气：“最喜欢你，当然会陪着你。”
喜欢。
如一颗水滴坠落，浸在叶片上，惹出直入经脉的战栗。
江白砚定定看她许久，略微垂下眼去，用脸颊轻蹭施黛掌心。
他道：“好。”
施黛的心情于是又变得很好，离开暗室前，甚至与两具骸骨打了招呼。
阿狸：……
阿狸对此大为震撼。
满地鲜血和骸骨，无论怎么看都是惊悚恐怖故事，施黛凭借一己之力，生生把画风扭转成了探亲见家长。
很离谱。
它终究因为太过正常，与这两人格格不入。
行出暗道，施黛被寒风吹得拢紧衣襟，看清窗外景象，轻咦一声。
之前出门就隐隐有预感，不出所料，今晚落了雨。
春雨来得正盛，耳边尽是淅淅沥沥的声响，她往窗外探了探，雨大如豆。
完蛋。
施黛苦恼皱眉：“我们今晚……该不会回不去了吧？这里有伞吗？”
话一出口，她便猜到答案。
江府废弃多年，哪来的伞。
淋雨回去肯定着凉，不如在这里将就一晚上，虽然冷了点儿脏了点儿，总好过被淋成落汤鸡。
施黛左右望了望。
她和江白砚身处一座偏僻小院，万幸没被大火殃及太多。
来时施黛没仔细看，这会儿一打量，发觉猫腻：“这里居然没有灰尘？”
她原以为过去这么长时间，江府必然处处是灰尘。
转念一想，院子里也很干净，连落叶都见不到。
江白砚不是很久没回青州了吗？
“我雇人每月前来清扫。”
江白砚道：“院中有间卧房，床榻应当干净。你随我来。”
言下之意，施黛今晚不用可怜巴巴睡地板。
院子不大，施黛跟着江白砚行在廊下，一拐角，见他推开一篇木门。
卧房里没点灯，江白砚熟稔上前，点燃桌上的烛火：“两年前，我常在此间过夜。你今夜在此休憩吧。”
暗室里没有床榻。
点亮烛火，江白砚瞥来一眼。
微光如纱，罩在他一侧脸颊，蒙出薄薄暖色。
施黛问：“你呢？”
江白砚笑笑：“我去桌边便是。”
施黛：“桌边？”
院落厅堂里，总有几张木椅木桌。
夜风撩动院中枯木，随雨声哗啦荡开。
一瞬流动的疏影掠过她眉梢，施黛看了眼江白砚单薄的衣物和苍白面庞。
他失血太多，又心绪不定，让江白砚去睡冷冰冰的桌椅，施黛放不下心。
她义正辞严：“不成，我去。你来床上。”
江白砚一时没应。
“你不是有伤吗？手上那几道，还有在心魔境留下的口子。”
施黛说：“就算是鲛人，也不能——”
她没说完，瞥见江白砚很轻地勾了嘴角。
把外衫给了施黛，他身着中衣，身形轮廓被勾勒得清晰可辨，似一枝清隽的柳。
像这样立在灯下含笑看她，眉间缀层薄薄的光，宛如蛊色。
见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江白砚温声：“一起睡？”
施黛：……
在此之前，她没想过短短三个字，能让她骤然脑袋空空，耳根发热。
偏生江白砚眨一下眼，嗓音轻缓，字字清晰：“我想同你一起。”
将他的病态尽数接纳，施黛喜欢他。
浓稠爱意经由她滋养，在心间翻涌如潮，他快要无法遏制。
那是一种尖锐的悸动，似有刀锋划过胸腔，留下鲜血淋漓、刻骨铭心的痕。
血液滚烫，却是沁人心肺的栀子花香。江白砚甘之如饴，心甘情愿为她捧出那颗脏污不堪的心脏。
他迫切想得到更多的触碰与偏爱。
长睫眨落碎金般的烛火，江白砚随手扯下发带，任由乌发逶迤倾落，掠过隐现的苍白锁骨。
他问：“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
100红包～小江：开勾XD其实黛黛也不是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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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静，连每一次心跳的回响都清晰可闻。
施黛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像整具身体坠入水底，血液转冷，胸腔嗡响。江白砚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锥在心口上,迸开一阵悸痛。
四肢百骸全是酸涩的麻。
最后一字轻缓落下,江白砚抬眸，瞬也不瞬地凝睇她。
施黛面上的神情,应是惊愕。
清润杏眼怔然注视桌旁的两具骸骨,她双唇翕动,终究没出声。
江白砚眨眼，藏匿渐起的阴鸷疯狂。
覆在施黛手背的掌心愈拢愈紧，像执拗的禁锢，也如痴缠的乞怜。
她还要他吗？
他会让她离开吗？
江白砚知晓答案。
他如此不堪，却贪求施黛的顾怜,如同生长在阴暗罅隙的藤,偶得一束朝阳,再难忘却。
被藤枝缠上,哪有轻易脱身的道理。
施黛若是转身逃离——
握住她的力道倏然一紧。
江白砚来不及反应,落进一个不由分说的怀抱里。
施黛在发抖，却不是缘于恐惧。
因为比江白砚矮些，她垂头,脸颊埋进他颈窝：“……怎么可能不要啊。”
相触的一刹，听得见江白砚骤乱的呼吸。
施黛尾音轻微地颤：“这些，从你十五岁的时候起？”
施黛体温不高，比他暖和少许,这般贴近,像块柔暖的玉。
眼底怔忪一闪而过,江白砚失神半晌，方低声应：“嗯。”
真是疯了。
施黛蜷起指尖，眼眶久违地发烫。
她不是没想过，江白砚在这两年间做过什么。
江府的案子是他心中执念，置身于魇境时，他能轻车熟路斩杀所有黑衣杀手，面无分毫怜悯。
现实中呢？
江白砚放得下吗？
两年前，他从邪修的禁锢中挣脱，世间早已物是人非。
满门被屠，举目无亲，拖着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无所有，也一无所知。
那时江白砚仅十五岁而已——
长安城的少年人们骑射弈棋打马球、最肆意不羁的年纪。
被施黛抱在怀中，阴郁的心绪自行松开死结，化作一片湿濡的潮。
下巴抵在她额头，良久，江白砚低声开口：“抱歉，吓到你了？”
施黛嗓音发闷：“还好。”
有越州城的几个鲛珠贩子作铺垫，此刻得知江白砚一直在追杀仇人，施黛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比起震悚，她心里更多是酸胀的涩，刺得喉间发紧。
“后来呢？”
施黛问：“你离开青州以后。”
试探性地，阴湿的藤朝她靠拢。
江白砚轻声：“仍在寻他们。”
当年的黑衣人们遍布大昭各地，他把青州城中的杀了个干净，顺藤摸瓜前往别的城池。
可惜在别处，尸骨没法带回来。
江白砚已许久未曾回到这间暗室。
尘封多日，这里的气息不算好闻。
灰尘味道裹挟淡淡的腥，滞涩得令人难以呼吸，相较于往日唯一的变数，是袅袅栀子花香。
江白砚伸手，把她用力抱紧：“是不是很恶心？”
他习惯了说这种自伤的话，源于骨子里的自厌。
施黛不答反问：“是不是很辛苦？”
虽是问句，用了陈述的语气，蕴有不容反驳的笃信。
江白砚轻笑，下颌在她发间蹭蹭。
“桌旁两位，是你爹娘？”
施黛说：“要不……你为我介绍一下？”
江白砚微顿，没应声。
角落里的阿狸投来惊骇一瞥。
此情此景，施黛居然说得出这种话，果真不是一般人。
换作它，早就哆哆嗦嗦试图跑路，说不定被江白砚直接下手干掉了。
恐怕只有施黛，能让江白砚这小疯子露出怔忪之色。
江白砚没答，施黛戳戳他后背，在他怀里仰头：“江沉玉？”
江白砚也在看她，眼里是前所未有的沉郁晦涩，恍如漩涡。
几息后，他松开环抱施黛的手。
“此乃家父，名江无亦。”
看向身着锦袍的男性尸骨，江白砚道：“他与母亲师出同门，两人自幼习剑，行于四海除妖时，结识施大人和孟夫人。”
施黛小声纠正：“是伯父伯母。”
江白砚扬了下嘴角。
“十年前的大战。”
他竟没隐瞒，语调如常：“深入邪祟巢穴时，他临阵倒戈，反攻盟友。”
施黛心口一震。
江白砚却是笑笑：“听闻他体内邪气横生，同邪祟如出一辙。书圣与玄同散人闻讯而至——”
他撩起眼，面色平静无波：“当场了结他的性命。”
施黛凝神端量，扫视那具苍白骨架。
致命伤被衣物遮挡，从她的角度，只看得见一小块头骨碎裂的痕迹。
江白砚看出她的思量：“是被玄同散人一剑穿心。”
玄同散人是当今鼎鼎有名的大能，实力强悍却无心权势，常年寄情山水之间。
施黛没见过他，听施敬承说，这是位难得的天才，悟性堪称当世最高。
江白砚没继续这个话题，转眸望向另一具尸骨：“这是家母，名温颐。”
江白砚曾经说过，大战期间，他母亲为保护一城百姓身受重伤。
灭门案发生时，温颐尚在养伤。
施黛眸色沉了沉。
以施敬承所言，江白砚爹娘都是心怀大义的善人，多年来以降妖伏魔为己任。
他爹为什么要背叛大昭，投入邪祟麾下？
明明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不久前刚被邪祟重伤。
“母亲亦是剑客，除却练剑，尤爱饮茶与丹青。”
江白砚淡声：“父亲为她练了身烹茶的手艺，在作画上，始终没什么天赋。”
他说得平心静气，眸底敛出单薄烛光，雪色中衣笼在阴影下，像抹无根无依、缥缈难定的雾。
这里便是他的家。
空空荡荡的狭小方室，唯有尸骨做伴，与棺材没有两样。
“走吧。”
江白砚笑笑：“此地秽气重，我带你出去。”
这地方，想必施黛不喜欢。
施黛直起身：“等会儿。”
她摸一把头发，出门匆忙，只绑了条发带，再垂头看向手腕，戴着个剔透的翠色玉镯。
“毕竟是第一次见面，不能连招呼都不打吧。”
费了点儿力气把镯子摘下来，施黛晃一晃手里朗润的绿：“这个当作给叔父叔母的见面礼，怎么样？”
阿狸双目圆睁，瞅她一眼。
江白砚也是微怔，低眸笑了声：“你……”
世上怎会有施黛这样的人。
他从来猜不中她的所思所想，任何阴戾的、暴虐的念头遇上她，皆成了一触即碎的泡影，无处着力。
江白砚惘然无措，又贪溺其中。
借着烛火，施黛朝桌边靠近些，把玉镯放在女尸身前。
隔近了才发现，桌上还摆有一张宣纸和笔墨，纸面空空如也，无人落笔。
施黛小心把玉镯放好：“你长得漂亮，你爹娘一定也好看。”
江白砚的目光始终定在她身上，黑稠不见底：“多谢。”
室内静默一瞬。
施黛说：“等查明真凶，就把他们安葬吧。”
江白砚没应声。
入土为安的道理，他自然知晓。
只是两年前，当他行至两人墓前，唯见满目狼藉。
因叛离之举，江无亦声名狼藉，墓前被人毁坏大半，写下种种不堪入目的字句。
与其让他们留在那处倍受羞辱，不如归家图个清净。
“你若不愿将他们葬在青州，大可带去长安。”
施黛想起有人在灭门案后大肆欢庆的事，指腹蜷了蜷：“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今后我们一同去祭拜。”
她说罢抬眸，忽而伸手，捧起江白砚的脸。
浑然陌生的动作，江白砚滞住呼吸。
烛火摇曳，照出少女眼瞳盈盈，如碎水融金。
施黛凝视他的眼睛：“别把自己困在这里了。”
江白砚这辈子，只为复仇而活。
不曾与人靠近，不曾度过除夕，连吃到点心，都要露出茫然的表情。
好像整段人生里，全是偏执的杀戮。
“我爹娘、云声、流霜姐、镇厄司的许多同僚，”施黛用指腹蹭蹭他的脸，“在意你的人，有很多。”
江白砚目色沉沉，静默须臾：“你呢？”
施黛一笑，眼波流转，似潋滟的湖：“我喜欢你呀。”
她加重语气：“最喜欢你，当然会陪着你。”
喜欢。
如一颗水滴坠落，浸在叶片上，惹出直入经脉的战栗。
江白砚定定看她许久，略微垂下眼去，用脸颊轻蹭施黛掌心。
他道：“好。”
施黛的心情于是又变得很好，离开暗室前，甚至与两具骸骨打了招呼。
阿狸：……
阿狸对此大为震撼。
满地鲜血和骸骨，无论怎么看都是惊悚恐怖故事，施黛凭借一己之力，生生把画风扭转成了探亲见家长。
很离谱。
它终究因为太过正常，与这两人格格不入。
行出暗道，施黛被寒风吹得拢紧衣襟，看清窗外景象，轻咦一声。
之前出门就隐隐有预感，不出所料，今晚落了雨。
春雨来得正盛，耳边尽是淅淅沥沥的声响，她往窗外探了探，雨大如豆。
完蛋。
施黛苦恼皱眉：“我们今晚……该不会回不去了吧？这里有伞吗？”
话一出口，她便猜到答案。
江府废弃多年，哪来的伞。
淋雨回去肯定着凉，不如在这里将就一晚上，虽然冷了点儿脏了点儿，总好过被淋成落汤鸡。
施黛左右望了望。
她和江白砚身处一座偏僻小院，万幸没被大火殃及太多。
来时施黛没仔细看，这会儿一打量，发觉猫腻：“这里居然没有灰尘？”
她原以为过去这么长时间，江府必然处处是灰尘。
转念一想，院子里也很干净，连落叶都见不到。
江白砚不是很久没回青州了吗？
“我雇人每月前来清扫。”
江白砚道：“院中有间卧房，床榻应当干净。你随我来。”
言下之意，施黛今晚不用可怜巴巴睡地板。
院子不大，施黛跟着江白砚行在廊下，一拐角，见他推开一篇木门。
卧房里没点灯，江白砚熟稔上前，点燃桌上的烛火：“两年前，我常在此间过夜。你今夜在此休憩吧。”
暗室里没有床榻。
点亮烛火，江白砚瞥来一眼。
微光如纱，罩在他一侧脸颊，蒙出薄薄暖色。
施黛问：“你呢？”
江白砚笑笑：“我去桌边便是。”
施黛：“桌边？”
院落厅堂里，总有几张木椅木桌。
夜风撩动院中枯木，随雨声哗啦荡开。
一瞬流动的疏影掠过她眉梢，施黛看了眼江白砚单薄的衣物和苍白面庞。
他失血太多，又心绪不定，让江白砚去睡冷冰冰的桌椅，施黛放不下心。
她义正辞严：“不成，我去。你来床上。”
江白砚一时没应。
“你不是有伤吗？手上那几道，还有在心魔境留下的口子。”
施黛说：“就算是鲛人，也不能——”
她没说完，瞥见江白砚很轻地勾了嘴角。
把外衫给了施黛，他身着中衣，身形轮廓被勾勒得清晰可辨，似一枝清隽的柳。
像这样立在灯下含笑看她，眉间缀层薄薄的光，宛如蛊色。
见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江白砚温声：“一起睡？”
施黛：……
在此之前，她没想过短短三个字，能让她骤然脑袋空空，耳根发热。
偏生江白砚眨一下眼，嗓音轻缓，字字清晰：“我想同你一起。”
将他的病态尽数接纳，施黛喜欢他。
浓稠爱意经由她滋养，在心间翻涌如潮，他快要无法遏制。
那是一种尖锐的悸动，似有刀锋划过胸腔，留下鲜血淋漓、刻骨铭心的痕。
血液滚烫，却是沁人心肺的栀子花香。江白砚甘之如饴，心甘情愿为她捧出那颗脏污不堪的心脏。
他迫切想得到更多的触碰与偏爱。
长睫眨落碎金般的烛火，江白砚随手扯下发带，任由乌发逶迤倾落，掠过隐现的苍白锁骨。
他问：“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
100红包～小江：开勾XD其实黛黛也不是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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